“柏森斯，你是个有事业，有理想的地球人。你的传统，你的童年，你的一切，都在一栋虽小却真实的房子里。我理解你，你当然可以选择住房子，但是……”

    柏森斯犹豫了。

他望向窗外月球大都市的夜景——不如说是日景——毕竟月球没有白天黑夜一说，而整个城市都是闪闪发光的高耸的摩天大楼，将月球的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

“你可不要犹豫。你知道以你的全部家当——当然，加上贷款——去购置这种又老又过时的旧式地球住宅，最多能够给你买到什么样的住所呢?”

看见柏森斯还在那里默不作声，经纪人默默的将自己的全息屏幕展开：这是月球上为数不多的“地球保留地”，仍然建造在一部分人们眼中看来又低效又古老的独居公寓。

    但是，就是这样的复古建筑才是月球上最贵的房产。

月球的土地寸土寸金，自从地球成为了政府划定的自然保护区以专门保护刚刚从惨烈的战争中缓过一口气来的地球生态，月球就成为了强拆工程中大部分地球贫民的落脚点。现在能在地球上居住享受纯正地球空气的人都非富即贵，他们除了要拥有邦联政府颁发的地球居住证，以及证明自己的祖辈一直拥有地球户口而不是在殖民时代乔迁至外太阳系以外，还得确保自己的荷包时刻准备好，因为地球上的房产税也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那要是去火星呢?这个邦联的明珠，人类地貌改造最杰出的作品呢?可没有政府资助，大部分人只能跑来寻求月球这冰冷却也仍算温暖的庇护了。月球现在是一个繁荣的工业都市，太阳系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更不用说，大部分地球难民在叛乱中支持了反政府的联邦主义组织。政府怎么能让地球动乱在新首都火星上再次上演一次呢！月球，没有比它更好的可以快速打发这些躁动不安的反叛者的地方了。由月球危险而又恶劣的环境支持起来的集中工业恰巧需要大量劳动力。机器人仍然需要人的操作。月球还需要更多的人口发展服务业。总之，这对邦联政府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月球短时间内经历了一次人口的暴涨。这次暴涨的幅度之大让之前的火星开拓历史都难以企及。月球的人口密度从全太阳系第四飙升至全太阳系第一，随之而来的是同样几近爆炸的社会问题。在圈地运动中赚的盆满钵满的邦联也不得不静下心来仔细考虑如何维持月球这个高压锅上的稳定统治。

    柏森斯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让他天天遭受轰炸的广告词，由一个听起来语调故意上扬的男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就是了，解决方案!它会姗姗来迟，但永远不会缺席。这真是人类智慧有史以来创造出的最伟大的结晶！纳米舱！人类智慧的王冠!绝无仅有的艺术品！仅仅胶囊一般的空间，却可以满足一个人的所有生理和心理需求。这是个精美的艺术品，从外观还是从内在上来说都是。更重要的是它完美体现了人人平等的建国理念，不论多么有钱，还是多么贫穷，纳米舱的大小都是那么大，不多也不少，童叟无欺。这是因为它构造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完美的舒适空间，它连接着你的感官神经和大脑。它是乌托邦，极致，最美的一切；它给你自然的享受，或者是无上的快感。全都在这这精密的东西里——配合纳米机器人，虚拟现实技术，神经技术以及生理刺激，纳米舱能够完美的还原真实感受。无论你是在里面跑，跳，蹦，要多大的空间，它都模拟得出来，甚至和全息娱乐网连接！

    或许，纳米舱对于穷人和富人来说唯一的区别在于激素刺激的感觉或许有所不同，也就是说纳米舱得用多种技术还原你喝优质红酒的感受。对了，还有用电量和其他附加服务：类似是营养液的品质。但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沉醉……

可这对于柏森斯来说都是个未知数。他是害怕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矜持。他还是想着旧地球的条条框框，这不许那也不行的。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多么的自豪！拥有一套在月球的自己的房子，而不用随着大流住这种“恶心的黏液舱”。

  “不，先生，我想……”

  “再考虑一下?一个月后?您知道月球的地价得有多贵吗！更何况每月都在涨。”

    确实，纳米舱紧凑的空间花的价钱最少了。只是附加设备更贵，一个5平方米的纳米舱只要5000万银河信用点。而他看上的那套房子，至少要1亿。这仅仅是一套50平米出头的破旧公寓，在装着数不尽的纳米舱舱位的数不尽的摩天大楼群之外。这套公寓，如果说和他旧地球上的老房子还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他想，估计只有“房子”这一个名字而已。不论是内部的设施，还是外观，没有一件是让他真正觉得满意的，因为现今的房子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根本不是“正常的消费品”。这不仅仅是价格的问题，当然价格的确很重要——他的存款只够付首付6000万，之后的4000万得慢慢工作去还了——更是阶层，社会文化乃至政策方向的问题。为了倡导“新人类生活方式”，政府是反感一切能够唤起旧时地球记忆的玩意儿出现在月球上的。对于富人来说，他们为什么要住房子呢？绝不是因为他们喜欢住房子，而仅仅是因为某些服务是单一舱室提供不了的，和怀念“地球生活”绝对没有任何关系。这个道理对于其他任何地方也同样适用：旧地球的传统教育，是低效，特权阶层的代名词，只有那些住在好学区的孩子有机会上好学校，而现今政府倡导的网络教育则代表了公平和平均；吃旧地球的食物是建立在杀戮可怜的动物和破坏地球生态环境的基础之上的人类至上主义行径，是对地球环境变化的不知耻，吃今天的人造肉才是人道健康的选择；同样，旧式的政府和政治理念是过时的，拥抱今天人类社会的崭新形态是大势所趋，不是区区反动派联邦党人阻止得了的。

    柏森斯站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他或许真的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的——保守就一定是对的吗？激进就那么错吗？由技术所建立的一个完美世界难道真的不值得他想往吗？他知道自己的大部分矜持来自于那些反乌托邦主义小说，那些他在地球上经常看的书，里面大概说道这样的社会总归是不好的。所以他把自己看作一个斗士，一个传统的卫道士，某种层面上更是抵触邦联倡导的技术乌托邦价值观。可今天看来，住在纳米舱里就注定是堕落的吗？柏森斯这样想着，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直觉上的抵触又驱使他保持了一定的抗拒——他断不能将其归咎于“思乡情结”作祟，不，他并不是守旧的，虽说仍然怀念地球的一切，但他坚决和那些保守的老顽固划清了界限，也从未支持过恐怖主义行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哦，帕克，我不能……”

“哎，老弟。我不是说你。你看看你，总得为你自己做点打算!”

    帕克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宽慰他道：“别人会怎么说你?说你只为了炫耀，抓着一点传统不放。为了这套破房子多么不值啊！想想住在那里真正的富翁该怎么说?说你没有自知之明。你的食物，月球的食物有多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可比营养液贵多了。还有其他开销，水，空气……还有教育!去实体学校上学，那得多费心!你的孩子不想在又有趣又生动的网络课堂里上学?”

    柏森斯转念一想，怎么不是。他是挺怀念自己地球上的家的，还有自己的家后院。春天时，后院里开满了漂亮的梨花。可这房子呢?这房子又没有花园，而纳米舱里至少有切切实实的花园，看得见摸得着。它能全方位模拟花的色、香、气。

唯一他有些许不赞同的可能就是教育。谁都知道，网络学校虽然寓教于乐，实际上却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出路。网络学校和实体学校的考试是分开的——因为教学内容和形式完全不同。实体考试的试题简单而且参加考试的人数少，有人就说他们过得轻松。然而，他到也不是那么确定了……网络上的教学更难，学得更多。这是因为他们必须得和众多学生一同竞争。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这么想。

“哎……”柏森斯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帕克将他最新的纳米舱号告诉柏森斯。“老弟，最好的配置!欢迎回家。”

    柏森斯倒也高兴了。第一天他就体验了“真实赛道”，简直不能再刺激了。他在纳米舱里窝了一天，只花了一些电费和少许服务费。剩下的1000万足够他用几年的。他更不用还房贷。

    他开始厌恶自己的地球出身，自己的那种……固执。真实感就是人类自我捏造出来的某种幻像而已。他深恐自己当初要是选择买了房子会怎么样——20年的还贷生涯不说，自己的生活肯定还会被房子绑架。住在那种高档社区里的破落房子得受不少白眼。他消受不起。更重要的是，他厌恶他的虚拟的真实感，总是想要找点什么“纪念物”，象征性的物品，昭示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真正放弃自己的成见，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世道变了，人类就应当住在纳米舱，而不是房子里。

    他得感谢帕克——或许更得感谢政府，帮他找到了这样的好房子。帕克可是政府移民住房联络处里为数不多的办事利索的联络经济人，又这么关心他。

想到这儿，在网上激烈讨论月球房价的帖子上，柏森斯看着那些住在火星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娇生惯养的火星佬就来气——他忍不住骂了其中一位，是这么说的：“你们可从没来过月球！”因为这些火星人手里有些小钱，他们就永远觉得住房子是“传统”的，必定想着住在一个“棺材盖子”里是某种对于人类尊严的亵渎。

    通过和200053745号纳米舱直接连接的政府频道，屏幕另一端的帕克——脑袋上还插着大脑增强器电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们认为这个移民暂时没有任何反政府行为，观察等级2。”